清代咸豐年間,山東膠州地面的一個小山村裡,住有姓黃的兄弟三個人。老大是撫琴的能手,老三是吹簫的行家,唯有老二最喜歡下棋, 1 天到晚泡在「楚河漢界」裡打發日子。平時找不到對手時,還總愛一個人襬來擺去,左手走一步,右手應一招,也殺得熱熱鬧鬧的。因此,當地人就送了他個雅號,叫「獨奕先生」。這兄弟三個是因為各自迷戀自己的玩意兒,把子孫後代都給耽誤了,誰也沒有討來老婆,眼看著年過半百,還是三個老光棍。俗話說:賣石灰的見不得賣麵的。老二玩的時候,最怕有人打擾,那兩位又吹又彈沒黑沒明的折騰,他當然受不了啦!後來,就在村頭找了兩間小瓦房,一個人搬出去住了。
當時,由於朝廷腐敗,官場黑暗,苛捐雜稅多如牛毛,老百姓的日子實在沒法過下去。有些窮苦人就成群結隊,上山落草,幹上了打家劫舍的營生。 1 天夜裡,黃老二在睡夢裡突然被驚醒了,只聽見左鄰右舍紛紛大叫:「快跑哇,強盜來了!」老二慌慌張張爬了起來,跌跌撞撞地摸出房門,隨著逃離的人群,沒頭沒腦地向村子後邊的山上奔去。但是,他畢竟上了年紀,腿腳不靈、氣力不佳,沒跑多遠就汗流浹背、呼呼發喘。同行的人又只顧自己逃命要緊,哪裡管得了他?跑著跑著他便落了下來,孤零零地撂在山路上。老二只覺得兩條腿像灌了鉛似的,再難挪動一步。他索性一屁股坐在草窩裡,往一棵大樹上一靠,閉上眼睛,聽天由命了。就在這個時候,一群強盜舉著松明火把,大呼小叫追了上來。
為首的一個絡腮鬍子黑大漢一把將老二扯了起來,用火把在他臉上照了又照,惡狠狠地問到:「你叫麼名字?」老二早把生死置之度外,面不改色,昂然答道:「老漢黃老二是也!」
黑大漢又追問一句:「是那個獨奕先生嗎?」
「是又怎麼樣?」
誰知,這黑大漢卻突然把手一揮,喝令部下:「小的們,把他抬回寨子裡去!」
幾個小強盜答應一聲,蜂擁而上,七手八腳,把老二扛到肩上,一路吆吆喝喝,抬回了他們的寨子。黑大漢伸出毛茸茸的大手,把老二往虎皮大圍椅裡一按,納頭便拜,說道:「黃老二先生,請收我為徒吧。」這位老二先生霎時墜入五里霧中,以為是耳朵出了毛病,低頭一看,那強盜頭兒分明還在面前跪著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?正滿腹疑惑、不知所措時,旁邊一個小頭目插了話:「黃老二先生不要害怕,我們大王想拜你為師,學
著下象棋。」黃二先生這才長吁一口大氣,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。原來,這山寨上的幾個強盜頭兒都是棋迷。那個絡腮鬍子黑大漢最愛用當頭炮,自稱「炮爺」。可是,每當閒暇無事,大夥兒在一塊廝殺時,他的兩門大炮又總用不好,往往被對方車塞象眼,不是殺個「鐵門栓兒」,就是敲個
「悶葫蘆兒」。就因為這樣,炮爺早就想拜個名師,學上幾招,出出這口窩囊氣。
老二先生是讀過《桔中秘》的,兩門大炮用的滾瓜爛熟。好在那「炮爺」模樣看去魯莽,腦子還算聰明,略加指點,就能舉一反三,下出幾路變化。沒有幾天功夫,棋藝大進。試著和弟兄們下了幾盤,竟能殺的得心應手,再無人勝的了他。黃二先生在山裡住了幾日,掛念著家裡門戶沒人照應,便要回去,「炮爺」拗不過他,帶著幾個頭目親自把他送到山下。
事隔不久,又是 1 天深夜,「炮爺」帶著一群嘍囉進村搶掠財物,一個大戶人家大門下鎖,二門上栓,任憑外邊砸的山搖地動,無一人應上一聲。有一個小嘍囉心裡一急,就用手裡的火把把他的黑漆門樓點著了。不料正颳著東南風,那火越燒越旺,不多時便砒哩叭啦蔓延開來,伸向村頭,把黃老二的兩間小瓦房也引著了。老二光著脊梁,不顧一切地跑出門外,端著個盆子往池塘裡舀水救火。炮爺遠遠看見,也顧不得搶東西了。連忙呼哮一聲,帶著弟兄們趕來相助。誰知那風越颳越大,又是三伏酷熱天氣,盡管一群人忙的焦頭爛額,個個被煙燻得像黑煞神似的,老二的兩間小瓦房還是被燒了個淨光。炮爺捶胸頓足,羞愧難當,無處撒氣,就吩咐幾個弟兄,把那放火的小嘍囉吊在村頭的大樹上痛打了一頓。
且說這膠州的知府,原是個只知搜括民財的貪贓枉法之徒。地方上鬧起了盜賊,攪的方圓百里內不的安生,有錢人家惶惶不可終日,聯名上告。上邊批文下來,著令膠州知府限期捉拿賊首,送省查辦。這個狗官不敢怠慢,親自帶著人馬進山清剿了幾次,結果連個盜賊的影子也沒見著。後來,聽一位鄉紳告發,說一群強盜曾給黃老二家救過火,這老二必定是他們的眼線、窩主之類。知府如獲至寶,就把這位獨奕先生繩捆索綁,押回城中。決意撬開他的嘴巴,順藤摸瓜,一網打盡。
可是,這老二卻是個很講義氣的人。一路上他都在想著:炮爺這伙人待俺情分不薄,滿夠朋友。更何況他們又是被逼上梁山的,不是你們這些貪官污吏敲骨吸髓,人家會幹這玩命掉腦袋的買賣嗎?所以,不管那知府怎樣審問,老二始終是裝聾作啞、守口如瓶,如同徐庶進曹營,一言不發。氣的那狗官吹鬍子瞪眼睛,臉上一陣青一陣白,又不敢嚴行拷打,只怕老二挺不住,一口氣上不來,伸腿瞪眼完了了事,這根線就連根斷了。他狗咬刺蝟無處下嘴,只得命人把老二暫押南牢,獨自關在一處,嚴加看守。
前面已經說過,這位老棋迷在沒有對手的時候,獨自一人也要擺上棋子殺上一陣,過過棋癮呢。現在,被關進陰森森的監牢裡,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,倒沒什麼。最使他懊惱的,是被抓進來的時候,沒有悄悄地把那副黃楊木棋子拽到腰裡帶來!老二耐得了寂寞,卻耐不住棋癮的折磨,他靈機一動,就在牆旮昦裡扒了幾個泥巴蛋兒、石頭子兒,用指甲在地上畫了楚河漢界,學前朝的文天祥,津津有味地玩起了牌局遊戲來。
那看監的獄卒早已聽了上司的囑托,對這個老二的一舉一動要嚴密監視。現在,見他 1 天到晚在地上比比劃劃,時而凝眉沉思,自言自語;時而搖頭晃腦,手舞足蹈;有時還一個勁兒連連喊「殺」!情況異常,形跡可疑,連忙報於上司。那狗官一聽,眼珠轉了幾轉,忽然拍案叫道:「好急了!這個老不死的,關進大牢還在研究排兵布陣、攻城奪寨之法,足見他賊心不死!一定是個運籌帷幄、幕後策劃的江洋大盜。把那些謀反朝廷的鐵証,泥巴蛋兒、石頭子兒統統帶上,將這個老頭押到省城裡請功領賞!」
就這樣,黃老二又被破格提拔,押進省城,一堂沒審,就被帶上腳鐐手銬,塞進死囚牢中。老二到了這個境地,才知道馬上就將稀里糊塗作刀下之鬼了。有什麼辦法呢,只有閉目等死了。就在這個時候,有人探監來了。
且說那黃老大和黃老三,一聽說同胞兄弟被誣為江洋大盜押進省城,料定此去凶多吉少,必死無疑。兩人大哭了一場,就連忙顧了車子,不分晝夜,馬不停蹄往省城裡飛奔,要和老弟兄見上最後一面,怪就怪在那兩個老頭和那位獨奕先生一樣,一刻也不願離開他們的伙伴。老大的懷裡緊緊抱著那個朝夕相處的古琴;老三的手裡牢牢握著那隻形影不離的玉簫。他們什麼也不敢想了,只盼著能在生離死別之時,好好奏上一曲,也算是放放哀樂,表一表手足之情。但是,這省城裡的監獄戒備森嚴,黃老二又是等待砍頭的死囚,不管老兄弟倆怎樣哭訴哀求,那兇神惡煞一般的獄卒就是不准越過雷池一步。老兄弟倆滿腔怨憤,百思無計,繞著那黑森森的高牆轉來轉去,老三忽然停下了腳步,說:「大哥,我有辦法了。」
老大說:「什麼辦法?難道能插上翅膀飛過去不成?」
老三拍了拍手裡的玉簫說:「我們雖然沒有翅膀,可這玩意兒是有翅膀的呀?咱倆就在牆外奏上一曲,還怕二哥聽不見嗎?」
老大嘆口氣說:「好吧,也只能如此了。」
老兄弟倆就在高牆外邊的草坪裡席地而坐,各自操起傢伙,悲悲切切地演奏起來。二人越彈越傷心,越吹越難受,正滿面流淚、如痴如醉的時候,忽有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遠遠傳來,轉眼之間,幾個如狼似虎的家丁撲到面前,為首的一個鷹勾鼻的傢伙橫眉豎目,厲聲大喝道:「哪裡來的野百姓,竟敢在此囉嗦?」老三心裡正有氣,忍不住回了一句:「你走你的路,我吹我的簫,與你何干?」鷹勾鼻用手指了指大路對面一所深宅大院,惡狠狠的說:「你知道這是什麼所在嗎?妨礙我家老爺安歇,你吃罪得起?」
老三知道又戳了馬蜂窩,索性豁出去了,站起身來喊道:「俺就不想活了,你乾脆都把俺倆殺了!正好和二哥一路同行。來呀,快動手哇!」
「還敢嘴硬,給我打!」鷹勾鼻把手一揮,眾家丁答應一聲,張牙舞爪地撲了上去,正要對二位老人拳打腳踢,忽聽對面牆頭有人大喝一聲:「住手,不得無禮!」鷹勾鼻當即軟了下來,回過身去,戰戰兢兢的說:「小的只怕驚擾大人休息……」牆頭上的人擺了擺手,說道:「快把二位老者請進客廳。」
「遵命。」鷹勾鼻馬上換了一副笑臉,向老兄弟倆拱了拱手說:「兩位老爺子,請,請吧!」
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?
原來這大牢的對面,隔著一條河溝,就是道台衙門的後院。這位道台大人姓李,名士駿,乃進士出身,熟讀經書,博學多才。他稟性耿直,嫉惡如仇,眼見官場黑暗、鬼蜮橫行,不願同流合污,所以,閒的無聊時,常邀集幾個友人,或詩歌唱酬於清風明月之夜,或敲棋品茗於古松流水之間。平時一應政務懶得過問,全委託衙中僚屬們去處理。近兩天來,他卻一反常態,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,常常是皺著眉頭,踱來踱去,不知到底有什麼心事。這天晚飯過後,他又像傻子一般躺在太師椅裡,一邊凝眉沉思,一邊咭哩咕嚕地自言自語。夫人只聽見他反反覆覆唸叨著什麼「進進退退」,也不知他到底在說什麼,只怕他鬧出病來,才勉勉強強把他拉到後花園裡散心解悶。
兩人進了園門,沿著花徑,踏著竹影信步走去,剛剛越過醉春亭,來到一座太湖石下,忽然聽見一陣叮叮咚咚的樂曲聲隨風傳來,李道台不由停下腳步,仔細一聽,就在院牆外邊,有人撫琴吹簫。那絲竹之聲,時如雨打芭蕉,時如雁過長空,時如塞外胡茄,時如鐵馬秋風……,細細品去,那琴如敲金斷玉,簫如行雲流水,珠聯壁合,水乳交融,哀怨淒切,攝魄奪魂。李道台雖然也精於此道,卻禁不住撫掌讚道:「真個是精妙之至,足可巧奪天工也!」李夫人一見他這麼誇讚,心裡當然非常高興,就順水推舟地說:「老爺,我們何不把牆外的人請進府中,為你彈奏幾曲呢?」
「正合我意。」李道台爽快地答應了。正想派人去請,才發覺花園裡只有他們夫婦兩人。他又怕牆外的人走去,只好親自攀在那太湖石上,正要發話,卻見鷹勾鼻一夥恰巧趕到,即命他們將二位老者請入府中。卻說那黃家兄弟二人,各自懷抱樂器,心裡有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一般,七上八下,隨著家丁走進道台府邸,來到客廳。那李道台已經命人準備好水煙香茶,又請他們在一邊坐下,這才和顏悅色地問到:「你們是哪裡人氏,為
何偏偏選在那大牢之外的高牆下邊彈奏呢?」
二人見問到傷心之處,一齊掩面痛哭起來。李夫人連忙說:「二位老先生不必啼哭,剛才聽了你們的曲子,便覺其中似有訴不盡的悲憤哀怨之 情。如果有什麼冤屈,俺家老爺就是本省道台,你們向他訴訴吧!」
老兄弟一聽此話,慌忙離開座位,撲通跪在地上,聲淚俱下地喊道:「道台大人,你要替俺們作主啊!」接著,就將他們的同胞兄弟怎樣與炮爺一夥人結識,如何被抓進知府衙門,又因其被誣為江洋大盜、解往省城押入死囚牢中,從頭到尾,滴水不漏地講了一遍。最後叩頭如搗蒜,泣不成聲的說:「青天大人,只要留得俺家弟兄一條命在,俺三人來生作牛作馬、結草銜環,也要報答您的大恩大得呀!」
李道台一邊聽著,一邊點頭,最後,竟面露喜色地說:「這樣說來,他倒是一個不折不扣地『棋痴』了?」黃家兄弟忙說:「他嗜棋如命,人所共知,要不,怎被稱為獨奕先生呢?」
李道台笑道:「從古到今,我只聽說過北宋年間王荊公的門生鄭俠有此癖好,想不到我的治下也有這等痴迷之人,這也算難得了。這樣吧,你們弟兄先到下邊歇息歇息,養養精神,明天還想請你們多多奏上幾曲呢。令兄弟的案子,我連夜親自審問。如果真像你們說的那樣,本道台自
會與他開脫,讓你們闔家團聚就是。」
黃家兄弟千恩萬謝,隨著家人走出客廳。李道台當即喊來一名管家,拿著他的手諭,到對面大牢裡,把黃家老二和他的案卷連夜一併提來。那管家答應一聲,匆匆出府而去。李夫人大為不解,問道:「老爺,兩天來你愁眉不展,今晚聽說了這件案子,為何又這般高興,又如此匆忙地要親自提審他呢?」
李道台微微笑道:「妳也休息去吧,等我提審之後,自然會告訴妳的。」
不大一會兒,那黃家老二披鎖帶枷,被幾個差役壓進客廳。李道台命人去掉他的刑具,讓她在一邊聽審。然後打開他的罪案,前前後後瀏覽一遍,這才說道:「根據膠州府報來的案情,方才我也問過他的令兄令弟。那一夥搶匪曾經把你擄進山寨,拜你為師,後來,還曾為你減災救火,這些都應該是事實吧?」
黃老二叩了個頭答道:「拜師學藝,也不過想在棋上有所長進,小民並沒有教他們打家劫舍、殺人害命。為俺滅災救火,他們也只是聊盡師生之誼罷了。膠州府以此定罪,小民心中實在不服。」
李道台點了點頭:「說的有理。不過,你被關進大牢之後,卻又劃地為圖,,苦研排兵布陣、攻城奪寨之法,居心叵測、圖謀不軌,這又作何解釋呢?」
黃老二苦笑一聲,說:「大人明鑒。小民是閒的無聊、寂寞難耐,劃地為圖是真的,不過那些都是紙上談兵的象棋排局啊,怎麼會是居心叵測、圖謀不軌呢?」
李道台:「如此說來,你對象棋排局應該是很有研究的了?」
黃老二答道:「小民自幼酷愛此道,雖然稱不上爐火純青、博大精深,不過,諸如『七星聚會』、『野馬操田』、『千里獨行』、『蚯蚓降龍』四大疑難名局,以及江湖上的『單騎救主』、『三醉岳陽』之類趣味排局,其中的諸般變化,也可以說是瞭如指掌、駕輕就熟的了。」
李道台見他說出這般話來,頓時喜形於色,吩咐一聲:「棋盤伺候!」廊下的家人答應一聲,馬上捧來了他的烏木棋子、玉石棋盤,端端正正放在桌案上邊。李道台挽挽袍袖,,三兩下便擺出一個棋局,命人端著棋盤,連同紙筆,送到黃老二面前,而後說道:「你若能破得這個棋局,本道台馬上恕你無罪,當廳釋放。」
黃老二又驚又喜,睜大兩眼,低頭往棋盤一看,隨即挽起筆來,在那紙籤上寫了八個大字,並道:「此乃『五鼠鬧東京』矣。大人只需如此,便可化險為夷了。」
李道台把那紙籤捧在手裡一看,不由拍案而起,哈哈大笑:「妙極了。來人!請黃老先生下邊沐浴更衣,準備宴席,並為三位老先生壓驚!」
且不說獨奕先生歡歡喜喜後堂而去。此時,從屏風後面轉出李夫人來,拉住道台,便問原由。李道台用手點點棋盤,說道:「夫人,你看看這個棋局吧。紅黑雙方都沒了士象,各自的光杆老將,居中而坐。黑方四個小卒已經殺進九宮,還有一個緊守城門。紅方現有雙車照肋,卻站在一條橫線上,雖有先行之利,卻又不能連將擒王,一步走錯,便為對方所乘。我這幾天愁眉難展、坐臥不安,全是為的這個棋局啊。」
李夫人忙問:「這是哪個朋友給你出的難題呢?」
李道台長嘆一聲說:「若是朋友,倒也罷了,無非互相切磋、哈哈一笑而已。你知道他是何人?就是那權卿朝野、妒賢嫉能、專門欺壓忠臣良將的老奸賊─沙忽達啊。」
接著,他給夫人講了這樣一件事:
就在三天以前,沙忽達帶著從人由江南採集奇花異草回京,繞道路過這裡,李道台與屬下閣僚陪著他到大明湖遊玩。大家正遊得高興時,沙忽達突然來了棋癮,要眾官每人陪他殺上一盤。若論他的棋藝,也只是一般。誰知,那些參將守備、書吏幫辦全是溜鬚拍馬的行家裡手,為討老賊的歡心,總要故意走出幾個臭著,或丟一馬,或送一炮,讓老賊吃個痛快。沙忽達見眾官紛紛敗在他的手下,不由眉飛色舞、得意忘形地說:「堂堂齊魯之地、聖人故里,竟然都是這等臭棋!」
最後,終於輪到李道台上場了,他早就窩了一肚子火,想把這個老賊狠狠教訓教訓。佈局伊使,就針鋒相對使了個順手炮,而後躍馬河口,兩條大軍直插對方腹心,卡住象腰,挺起中兵,兌掉中炮,拔掉對方的毒牙,一匹惡馬直撲臥槽。沙忽達急的滿頭大汗,左遮右攔、挖肉補瘡,仍然無濟於事。最後,老帥被逼上城頭,死於望鄉台上。
沙忽達當然不會善罷甘休。只見他眼珠轉了兩轉,乾笑兩聲,說道:「大意失荊州啊,倒讓你討了便宜。李道台,我再給你擺一個棋局,咱們來點帶彩的,賭白銀一千兩,如何?」
李道台暗暗吃了一驚,心裡想到:這哪裡是賭彩,分明是以勢押人、巧取豪奪嘛。我破了他的棋局,還敢向他要銀兩嗎?但是,當著眾官的面,又不好一口回絕,只好硬著頭皮說:「就依大人。」
沙忽達扒掉盤上的殘子兒,三兩下便擺出一個棋局,用手點點棋盤說道:「這叫『五鼠鬧東京』,紅先黑後,李道台請吧。」
李道台雖然下的一手好棋,卻對這些江湖排局素無研究。抬眼一看,黑方五個卒子,張牙舞爪,直逼王座。紅方雖有雙車,卻又在一條橫線上,自相傾軋,難以連將叫殺。頃刻之間,急得他背上冷汗淋漓,不知如何下手。沙忽達見他緊皺雙眉,遲遲不肯動子。心裡暗暗得意,奸笑一聲,說道:「如此看來,只有請你給我送點盤纏嘍!」
李道台卻突然推秤而起,說道:「大人,請給我三天期限,下官如果再破不了這個棋局,情願再加一千兩。」
沙忽達點了點頭,皮笑肉不笑地說:「好吧,本官不輕易來貴地,正想多玩幾天,逛逛千佛山,再領略一下『家家泉水、戶戶垂楊』的勝景。就給你三天的期限,咱可是君子一言哪!」
「大人放心,下官決不反悔!」
李道台講完了這件事,這才拿出獨奕先生寫給他的那個紙籤,萬分感慨地說:「多虧這位獨奕先生,不僅幫助我解開了這個棋局,又無意間指給我一條明路,這幾個字真是千金難買呀!」
李夫人低頭看了看紙上那個紙籤,只見上邊寫著八個字:勢力紙上退後一步。隨即問道:「這八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?」
李道台用手點了點棋盤說道:「這楚河漢界兩側,各有幾條橫線,稱為布局線、咽喉線、勢力線、兵行線……,紅方雙車剛好站在勢力線上。現在,不管把哪個車退後一步,馬上就可以把對方將死,逼迫黑方獻卒要殺,接下來便一車換雙、兌子成和,煙消雲散了。黑方雖然還有三個惡兵,又哪敢輕動一步?這便是孫子兵法上『先為不可勝』的道理,退後一步,以逸待勞,靜觀其變,反倒安如泰山了。為人處世,不也就是如此嗎?勢力線上,名利場中退一步,且把冷眼觀螃蟹,看牠橫行到幾時?知足常樂,能忍自安,又何必與那些無恥鼠輩斤斤計較,爭一日長短呢?」
李夫人連連點頭。老夫老妻歡歡喜喜去到後堂,為黃家三兄弟擺宴壓驚去了。第二天,又贈了他們五百兩銀子,備了車馬,護送三兄弟回轉家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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